春水煎茶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春日纪事 | 伍


桃李春


绿树莺啼,二月春。

晓星尘披衣下榻,步至门口,倚着门框,看宋岚在院子里生火烧饭。

自他们与薛洋一战之后,已过去了三日。薛洋的死,一方面总归是让晓星尘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却也断送了从他那里得知如何解救宋岚的可能。接下来的事情,只能由晓星尘一人来摸索了。

他不是没试过动手拔出刺颅钉,但宋岚在他怀中挣扎得太过剧烈,吓得他再不敢乱试。于是事情陷入僵局,晓星尘不无悲观地想到宋岚永远解不开桎梏的可能。他自然是愿意用尽余生来陪他护他的,但……对子琛来说,太不公平了。

无论如何,只要还有一丝可能,他都不会放弃还他自由。

身着黑衣的凶尸道长看了看火势,又往里加了一把柴火。晓星尘倚着门框坐下来,看得入了迷;再次见到这样亲切的场景,真已恍如隔世。

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换得宋岚安好如初。从前便是如此,如今此心依然。

 

晓星尘再次醒来,是被人声吵醒的。

他扶着门框站起身,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坐在这里睡着了。正午的日光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他抬手遮挡,晃悠悠地走到院门口外察看情况。

宋岚背对着他立得笔直,手中拂雪拦住面前两人去路。两个姑娘刚刚被吓得尖叫,此时正不知如何是好,看到晓星尘出现,立刻如蒙大赦。“道长!”年龄长些的女子惊喜地叫道。

晓星尘认出这是阿芸和阿箐,也是又惊又喜,忙对宋岚道:“子琛,你快收剑。”宋岚才依言收剑入鞘。

阿芸害怕这个一言未发便拔剑的剑者,更何况这人面上一片死寂,竟觉不出一丝活人气来。倒是一直拽着她袖口的阿箐听得晓星尘这一声,打了一个激灵,竟大了胆子要往宋岚的方向去摸,又被阿芸一把拽了回来。

晓星尘难为情地替宋岚道了歉,把二人迎进屋子里。原来那天晓星尘留下一句“明天再来看你”后匆匆告别,阿箐三天都没有等到他再来,急得不行,非要比划着告诉阿芸,晓星尘无故不会失约,许是遇上了麻烦,而自己可能知道晓星尘人在哪里。

阿芸便跟着她翻过山头,来到他们曾共同生活过的义庄。义庄已经和整座义城一样没有活人了,阿芸却注意到不远处的一座小院里有人影出没,便找寻过来。阿芸印象里的义城就是一座鬼怪云集的吃人的鬼城,这回肯随着阿箐过来已是花了极大的勇气,又冷不防被人一剑拦下,自然吓得不轻。

宋岚默默地站在一旁。阿箐已经抱着晓星尘的胳膊安静下来了;阿芸还有些惊魂未定,犹豫地端详着宋岚,迟疑道:“刚才道长说,他本是道长的朋友?”

晓星尘道:“宋子琛是我的至交好友。”顿了顿,又道:“他虽因故成为凶尸,神识不明,但本性良善刚直,又听命于我,断不会伤人。”

阿芸道:“其实这样的凶尸,不久前我也见过一个,和宋道长的情况如出一辙。”

晓星尘睁大了眼睛,请她讲下去。阿芸道:“实不相瞒,我这回的病便是前段日子上山采药受了惊才落下的。那夜我遇到一个鬼怪袭击,差点命丧当场,就是一个公子操控一个凶尸消灭了那只鬼怪,救了我性命。我看那位恩人对那个凶尸,看起来也像是好友一般。”

晓星尘在记忆里搜罗了一圈,也想不出在魏婴死后,当世除了薛洋还有谁会操纵凶尸。不过如今八年过去,他也不知现今江湖历了几番风云变幻。

但这确实是个极宝贵的机会,晓星尘继续问:“那位公子是何模样,现在何处,你可知晓?”

阿芸想了想:“那位恩人穿黑红色的衣服,不过他的同伴们倒是有几位穿得很像,都是蓝白色带云纹的长袍,戴抹额。”

这副装束必定是姑苏蓝氏的弟子。晓星尘更加迷惑了,蓝家向来以雅正闻名,怎会和操纵凶尸的鬼道有所牵连?不过转念一想:能与蓝氏子弟同行的,或许不会是薛洋那般穷凶极恶之徒吧。

阿芸继续道:“我不知他们现在何处,不过……那位公子曾向我打听往义城这个方向来的路,没准他们就是要往义城来的。”

晓星尘点点头,俯首一揖道:“多谢阿芸姑娘,帮我大忙了。”

阿芸连忙摆手:“道长不必谢我,你救了阿箐一命,我哪里回报得了呢?如果能帮上道长一点忙,我也非常高兴。”晓星尘笑道:“不是一点,是极大的忙。”他侧过头去,抬眸看了宋岚一眼。

阿芸问:“是为了宋道长吗?”

晓星尘颔首。阿芸露出笑容:“我虽然不知道个中因缘,但常言道,苦尽甘来,像道长与宋道长这样的正人君子,必然会得到上天眷顾。”

晓星尘微笑道了声多谢。

“啊啊啊…!”阿箐也激动地叫道,跑到宋岚身边拉拉他的袖子,双手对晓星尘一通比划。“阿箐在说,宋道长一定会好起来的。”阿芸柔声道。

 

**这座义城四面都是高山峭壁,山体严重向中央倾斜,呈压倒迫胁之势,仿佛随时会塌下来。四面八方都被这样黑魆魆的庞大山岩包围着,在惨惨的白雾里,比妖魔鬼怪还妖魔鬼怪。光是站在这里就让人胸口发闷心口发慌透不过气,有一股强烈的威胁感。

魏婴与蓝湛走到城门前,交换了一个眼神。

“吱呀——”,不堪重负的承轴,载着两扇没有对齐的城门,缓缓打开了。

眼前所见,没有车水马龙,也没有凶尸扑面。只有铺天盖地的白色。**

大雾弥漫,比城外的雾气浓郁数倍,只能勉强看清前方有一条笔直的长街。在这浓浓鬼雾之中,隐隐现出一个洁白的人影。

那人穿云透雾,缓步而来,于三步之外站定。来者长身玉立,白衣翩翩,不染纤尘;背负长剑,臂挽拂尘,一派清逸脱俗。魏婴不由得看得一呆。

蓝湛率先注意到他背上镂刻霜花的剑柄。“霜华剑?阁下是……十一年前不知所踪的晓星尘道长?”

魏婴瞪大了眼睛:“晓星尘?你就是我那个未曾谋面的小师叔?”

 

茅屋内,三人相对而坐。忘羡二人与晓星尘互通了姓名,原来阿芸口中的救命恩人正是传闻中已死去多年的他的师侄魏婴。晓星尘只惊讶了一瞬,便坦然接受了这一诡异的现实;毕竟死而复生之事,自己亦是活例。

魏婴与蓝湛都对晓星尘和宋岚失踪后的遭际十分好奇,晓星尘便将前因后果一并托出。讲故事的人讲得云淡风轻,只有到沉痛处时,才会有片刻停顿与叹息;听故事的人却听得心情跌宕不已,义愤填膺。听到最后薛洋这回真正死透了,魏婴拍案叫道:“大快人心!”蓝湛也不禁为之动容。

魏婴道:“小师叔,你说宋道长变成凶尸听命于你,可否让我见见?”晓星尘忙说:“我正想就此事求助魏公子,请你帮忙看看能否解除子琛的束缚。”

魏婴笑道:“好说。小师叔与我年纪相仿,不如就叫我无羡吧。”

宋岚走进屋里,魏婴和蓝湛不禁站起身来。要不是细看才会发现这人瞳孔没有一丝光彩,颈上又蔓延出些许黑色纹路,宋岚哪里看得出是个凶尸,分明一个身姿挺拔气势凛然的道长。不愧是和晓星尘并名之人,魏婴暗自赞叹,死后尚且如此气场,可想生前何等风华。

魏婴围着宋岚绕了一圈,观察到耳后刺颅钉的两个小点,心下了然。“好办!”他爽利地说。

晓星尘喜道:“可以取出来吗?”魏婴道:“放心吧小师叔,交给我就好。取出刺颅钉后过一两个时辰,宋道长就会恢复意识了。”

晓星尘喜极,没想到会这么幸运,不禁扶住心口,听得底下心跳如鼓。

魏婴伸手探到宋岚耳后,就要取出。

晓星尘却突然叫道:“等一下!”

魏婴投来疑惑的目光。晓星尘低头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子琛清醒之后,会知道这八年里发生的事情吗?”

魏婴道:“像宋道长这般修为的凶尸,被刺颅钉控制后神识也只是微弱,并非全无。他灵台受封阻,凡事不能自己作出决断,但并不是感知不到发生了什么。一旦解开束缚,这八年里的记忆自然都会随之清明。”

晓星尘整个呆住,笑容尽褪,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像是被他的话吓坏了,磕磕巴巴道:“这……这……这就是说,他醒来后……什么都会想起来?”

魏婴点头道:“不出意外的话,是这样的。小师叔莫非有不想让他记起来的事?”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宋岚在这受控的八年里经历的当是怎样非人的遭遇,还用得着问吗?晓星尘不想让好友记得痛苦的事情,自然是理所应当。

魏婴沉默了,他们的往事太过沉重,他也不知该如何宽慰晓星尘。好在晓星尘只是叹了口气,便道:“罢了,无羡,拜托你了。”

魏婴小心地把刺颅钉拔了出来。晓星尘拥住要倒地的宋岚,把他抱到床榻上安置好。

晓星尘站在榻边,凝眸看着宋岚。魏婴二人不好打扰他,也无言地立在旁边。过了一会儿,晓星尘转身道:“蓝二公子,无羡,可以拜托你们帮我照看一下子琛吗?我想,他醒来时可能……可能不会希望看到我。”

魏婴皱了皱眉:“这怎么会呢?”晓星尘道:“拜托了。”

魏婴还想说什么,蓝湛已应承下来:“我们来照看宋道长。”

“多谢。”晓星尘深深施了一礼。

 

院子里天清气朗,万物无声。晓星尘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手又下意识地捂住了心口。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震得他要喘不过气来。

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喜是悲;自他复生到现在已过去二十天了,这二十天里他亲眼看着他的风华无双的宋子琛沦为一个失去灵魂的傀儡,心如刀绞;在这之前还有八年,他长久地处在薛洋的掌控之下,晓星尘不敢想象那八年里他身上都发生了些什么;在那之前还有两年,他带着晓星尘的双眼再度入世,漫长岁月消尽于寂寞的寻觅,杳无定期。而这一切皆是起于自己。

一别十一年过去,他终于可以还他自由了。晓星尘感到无比的解脱与幸福。

……可是,如果宋岚得到自由后,决意离开他呢?

这是晓星尘心底最深切的恐惧。上一次宋岚将他推开,崩塌了他的世界;最珍视的情与义被决然否定,少年的意气与理想通通被浇灭殆尽。他是灰头土脸地离开的,拖着残躯——他可笑的大梦就此破碎的永久性标志。

可是宋岚来找他了。于是晓星尘生的意义回来了,梦也回来了。宋岚为什么要执着地寻他两年?他想对晓星尘说什么?晓星尘心中反复猜测,终究不敢妄下论断。但无论如何,他可以确信一点:子琛把他对他们“不必再见”的判决,打破了。

于是那些被压抑过久的痴心妄想,排山倒海般地将他吞没;他终于凭一己私情私欲,打破一贯的克己复礼,对子琛做了最令人不齿的亵渎之事。

就算宋岚原本已经愿意同他相见了,等他想起他失去意识期间晓星尘是如何趁人之危对他做那种事情的,他会如何重新看待晓星尘呢?

那夜“星尘”二字的口型一在瞬间带给他的暴击又回来了。

他能再承受一次子琛的否定与怨恨吗?

晓星尘缓缓蹲了下来,双手捂住脸庞。

“晓星尘啊晓星尘,”他喃喃道,“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无耻的伪君子呢。”

 

“小师叔。”魏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晓星尘又过了一会儿才整理好情绪,换上惯常的微笑,转过身来。

“宋道长的断舌,我也已经用灵力帮他补好,他醒来后便可以像从前一样说话了。”

这是又一个惊喜,晓星尘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感谢魏婴了。魏婴摆摆手,说并不是什么难事;随后便换了话题。“小师叔,”魏婴道,“你可以和我详细说一下你控制宋道长杀死薛洋时的情形吗?”

那时爆发出来的陌生力量,晓星尘心里一直有些在意,却完全没有头绪。此时听魏婴提起,才意识到他可能对内情有所了解。

听晓星尘讲罢当时情形,魏婴面容严肃,沉吟片刻,道:“能够突破薛洋的控制,掌控他的凶尸,当是一股很强横的怨力。它的来源大概和薛洋有关。”

晓星尘道:“怎么说?”魏婴道:“薛洋修习鬼道,复生小师叔自然也用的是鬼修的法子。从锁灵囊中以灵力化形,正是由鬼途入人间。重生后的人怨气藏身,怨力护体,小师叔你,现在也是半个鬼道中人了。”

晓星尘听得很不安:“可有什么影响?”

魏婴道:“平时倒也并无大碍,只有在十万火急之际会爆发出来,就像小师叔斩杀薛洋那时一样。不过……”他顿了一下,“一般来说,修鬼道的人,性情多少会受些影响。七情六欲都会放大,若不以修行自控,极容易走火入魔。好在小师叔修为高深,应该不成问题。”

晓星尘却轻叹一声,若有所思:“竟是如此……我明白了,无羡,多谢你。为了……所有这一切。”

魏婴摇头笑道:“小师叔,这么一会儿你道了多少次谢啦?我之前听蓝湛讲你与宋道长的事迹,还颇觉遗憾未能与你二人结交。这次有缘相助,不过是举手之劳,你就当是我交朋友的见面礼了!”

晓星尘笑了出来:“这可是世间最贵重的见面礼了!”

二人又畅谈一会儿,魏婴道:“算算时间,宋道长应该也快醒来了。小师叔,你真的不要去看看他吗?”

晓星尘垂眸片刻,道:“不了。我在城外的桃花林等他,他如果要见我,自会来找我。”



标注**的部分引用原著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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