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煎茶

春日纪事 | 拾


受邀在云深不知处住了三天,宋岚与晓星尘才同众人告辞。

两位道长素有令名,各自消失后更是成了江湖传说,纷纷纭纭。自从魏婴蓝湛一行人从义城走了一遭,他们后来的故事也渐渐传开了。云深不知处上下由泽芜君亲自安排,以极很高的规格接待了他们;魏婴也仔细研究了他们的状况,送了他们许多法器,说可以尽量保护他们不受控灵驱鬼的术法影响。

“没想到真被我说中了,”晓星尘笑道,“做了一辈子道士,结果想进自家地盘都要带护身符才行。”

宋岚却道:“求道行道,心之所向而已,进不进得去庙门又何妨。”

“是是是,宋道长。你怎么还是听不懂笑话。”晓星尘跟在他身后两步,提起衣角踩着石头,正涉过一条小溪。

过了这条溪,便算出了姑苏地界,迎面是一片荒山旷野。

“接下来去哪?”晓星尘问。

宋岚望向南方。暮色苍茫,四野荒凉。

“我想……”他迟疑了一下,“这里离余杭不远。”

晓星尘一怔,垂首默然。余杭是宋岚的故乡,白雪观的故址所在。

当年宋岚从抱山散人的山上下来后,有心复仇却得知仇人已死,欲寻故人又不知从何寻起,举目茫然间,便先去了白雪观。建筑全被烧毁了,狼藉血迹却已被人打扫干净,他在后山找到了四排新坟。逐一数去,师门上下一人不少。坟堆还是稍显潦草;但想到下葬者是如何在刚刚失眼的状况下独自来此完成这项任务,大概谁也不会忍心苛责。宋岚给他们刻了一方碑,立在掌门师父的坟前,然后他靠着墓碑坐下,陪着连绵坟冢吹了一夜的冷风。东方第一缕微光破开云层,他起身踏上寻人的路,从此不知归期。

“整整十年没去看过了。”他说。

“一起去吧。”晓星尘道。

 

“薛洋的鬼道境界不够,被他拼凑回来的魂魄,状态确实不够稳定。”魏婴说这话时面容严肃,眉头紧锁,“但人的心神并不会无故波动。总得是心中先种了执念,才会被怨气所附,滋长成为心魔。小师叔你,这几次感受到异常,应该都与某一个执念有关吧?”

魏婴的话沉甸甸压在晓星尘心头。魏婴是私下里对他说的,大概是从与宋晓两人的短暂相处中,已多少猜到了晓星尘执念所在。

虽然魏婴教给了他一些日常压制怨气的方法,送的东西里也包括清心安神的香料和符箓,但这最多只能搪塞搪塞宋岚的担心。魏婴和晓星尘都明白,除非执念本身消解,没有能治本的法子。

从姑苏到余杭,他们若有心快走,很快就能到达。可宋岚偏偏越走越慢,走走停停,花了七天才来到白雪观的山门下。

不知是不是魏婴给的东西起了作用,一连七天,晓星尘都没有再失控过。宋岚看起来颇感宽慰,晓星尘却仍然心中惶惶,像是头上悬着一把不知何时会掉下来的刀。

宋岚在山脚下停住了脚步。跟在他后面走神的晓星尘一个激灵,也赶紧刹住。

宋岚深吸了一口气,抓住了晓星尘的手。

晓星尘却触电般地瑟缩了一下。宋岚转头看了他一眼,相握的手变成了十指相扣。

晓星尘被他弄得脸红,眼神躲闪:“……这好吗?在这里……”

“有什么不好?”宋岚问。

晓星尘不安地看着他:“真的要在他们面前……”

宋岚微笑起来:“就是要在他们面前。”

这是记忆中熟悉得无以复加的一条路。宋岚曾在这里走上走下无数回,每一级台阶都残留着童年与少年时的残影和回音。曾经师父也是这样在他前面拉着他,领他一级一级地走上去;师兄曾在这里唤住他,说要下山采买,问他有没有需要帮忙带的小玩意;小师妹从这里蹦蹦跳跳地跑下山去玩,那天是她及笄的日子,宋岚亲手给她梳了新的发髻;小师弟在这里挨过他的罚,因为他在山下泥地里跌倒,一爬出来就噔噔地往山上跑,身后甩下一溜的泥脚印,正好撞上了刚扫完台阶的宋师兄。

道路的尽头,是宋岚拉着晓星尘绕到后山,见到记忆深处的累累荒冢。

山风乍起,只有荒草兀自摇曳。几十座晓星尘亲手垒起来的坟立在那里,沉静地注视着他们。

晓星尘随着宋岚来到掌门师父的墓碑前,和他一起跪了下来。对不起——他闭上眼睛,默默道,星尘愧对众人,累诸位横遭殃祸。没能保护好子琛,反害他为我颠沛至此。骗走他的真心,却辜负了他的信任。

在他身边,宋岚开口道:“不肖弟子宋岚,叩见诸位师长。”

他们一同伏下身,向着墓碑三次叩首。

晓星尘努力稳住颤抖的身形。等这次祭拜结束,他心中默默念道,我一定及时止损。对不起。

三叩礼毕,他们缓缓直起身。宋岚道:“宋岚来此,告慰诸位师长、同门。多亏星尘,凶手已经伏诛,再不能为祸世间。你们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他取出来时买的一坛清酒,倒入酒杯,洒在师父坟前。

“第二件事情……”他微笑一下,再次握住晓星尘的手;晓星尘神色一动,手指勾了一下,然而还是没有挣开。“我想请诸位师长、同门作个见证。宋岚今日在诸位面前,与抱山散人门下弟子晓星尘结为道侣。终此一世,不离不弃。”

晓星尘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宋岚也转过头,四目相接。

“我曾经犯下过错误,混淆是非,轻言绝义之语。辜负了他的良善与情义,害他颠沛流离,受尽摧折。”他说道;这话分明是对泉下师友说的,可他的眼神却坚定地望进晓星尘的眼中。

“但星尘没有弃我于危难。他救了我的命,以双眼相赠,生死作陪。”

可是那些危难都是受我之累。晓星尘不禁低下头去,眸中波涛翻涌。宋岚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迫使他又抬起头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抱山散人门下弟子晓星尘,是我此生所遇,至真至善、至情至义之人。赤心入世,正道直行,扬善除恶,不计祸福。抱山散人门下弟子晓星尘,是我此生知己,亦是我……倾心之人。”

“如今我有了新的机会,可以和星尘重新相伴。如此幸事,得来颇为不易。我……再也不会放开他的手。”他紧紧握着,晓星尘却能感觉出他在微微颤抖。宋岚面上泛起了薄红,说出这些话对他来说并不容易。但他仍继续说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与他并肩作战,共担风雨。无论发生什么。直至此身形灭魂消。”

晓星尘怔怔回望着他,心中早已溃不成军。仅仅是尽力维持身形、不要当着遍野坟丘的面崩溃失态,就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宋岚斟满了三个酒杯。晓星尘看着他递到自己面前的那一盏,酒面波澜微漾。宋岚也在紧张,晓星尘心内奇道:他在紧张什么呢?

“……星尘。”宋岚提醒道。声音也透出紧张。

晓星尘接过了酒杯。

宋岚一饮而尽。晓星尘挣扎了一瞬,也一饮而尽。

宋岚缓缓舒了一口气,拿起奉在师父墓前的第三杯酒,浇与泉下师友共饮。然后再次叩首拜谢。

晓星尘伏在地上,两串泪珠悄然落下,没入泥土。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请原谅我。

我不想离开他……我怎么能离开他……

 

他们在白雪观里找到了当年宋岚的居处,看屋子还算完整,便打理了一番,当作歇脚的地方。夜里他们去后山夜猎,回来便可在这里歇息了。

白雪观所在的山上,一直偶有低级邪祟出没。这里风水特殊,山南阳光充沛,灵气旺盛,适宜修心悟道;山北却常年照不到光,阴气沉重,易滋养邪祟。

白雪观第一任观主之所以要在这里建观,便是看中了这一点。一面镇压山阴面的阴邪之气,一面借山阳面的山水养性。

等到宋岚这一辈长起来,山北的邪祟早已被除了七七八八,偶尔新养出来的也都是低级邪物,都是用来给宋岚师兄弟练手的。这回没了白雪观,十年里山北的邪祟又长了个漫山遍野,一到日落便现出形来。宋岚和晓星尘便决定在这里暂住几日,把邪祟除一除。

入夜,后山的瘴雾逐渐弥漫。

宋岚和晓星尘进入林中。晓星尘能感受到这里藏着的鬼怪不在少数;好些鬼怪一开始感受到他们身上的气息,以为是同类,却在凑近些许时被强大的术法吓得又藏匿起来。一路走来,他们斩除的尽是些来不及躲避的低级邪祟。

晓星尘有些懊丧,魏婴送了他们许多护身的东西,虽说是把他们保护得很好,可同样也保护了邪祟啊。他和宋岚一合计,便把灵符法器都放在林外,各自只提一把剑入林。

这下他们便有了机会施展身手。养了好几年的魑魅魍魉纷纷出了洞,从四面八方袭来。晓星尘提剑相迎,步伐稳健。霜华寒光破空,挥剑如电;电光火石之间,扑来的精魅已接连倒地,黑血四溅。剑者白衣猎猎,不染纤尘;立在漆黑夜色中,似一抹不可攀摘的清寒月光。

如果有参加过十三年前那场盛大的夜猎集会的人在场,一定会恍然惊叹:霜华一出惊天下,正是当年风采。

不过今夜,只一人有此眼福。

宋岚在晓星尘身后,看出晓星尘有意要表现给他看,便站在原地没有出手,心安理得地做了一回称职的观众。

晓星尘把剑往身后一背,侧身回望宋岚,扬了扬头。

“如何?”

“更胜当年。”

晓星尘笑弯了眉眼。

半座山的邪祟不是两个人一晚上就能除尽的。他们一直战斗到平旦时分,东方渐白。邪物纷纷藏回了暗处,这场夜猎也将宣告结束。

“走吧。”

晓星尘擦了擦汗,收剑入鞘,转身要走。宋岚跟在他后面,却并不急着收剑。

“好久没有这么畅快地夜猎了!”晓星尘一边走一边转了半圈,面朝宋岚倒行几步,笑道,“我之前看到南边的山泉水还很清,要不要一起去沐浴?”

正说话时,侧后方蓦地冲出一只精怪,闯入宋岚眼帘,直冲晓星尘抓来。宋岚惊呼一声“小心!”,话音未落,身形先动;晓星尘方警觉转身,一片墨影掠过,已被人推到身后。皮肉裂开的响声传来;晓星尘急急站稳,越过宋岚肩头,看到拂雪贯穿了精怪躯干。

晓星尘心神稍安,这才扶住宋岚,绕到前面看他的情况。

宋岚松开剑柄,倾倒在晓星尘怀中。

“子琛?!”晓星尘又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看他。宋岚捂住胸口,冷汗湿透额头,痛到睁不开眼。

那一剑其实已来不及了,是以伤换死。精怪反应不及,身体扑上了剑锋,手仍直直向前抓去。

抓破了心口那道霜花剑痕。

宋岚的心脏虽已不再跳动了,传来的痛楚却一如从前。愈合了多年的贯穿伤被重新扯开,心血不住地往外淌;晓星尘颤抖地想要帮他捂住,很快就染了满手鲜红。

宋岚靠在晓星尘胸前,缓了许久才找回一丝清明。突然意识到晓星尘好像半晌都没有动静,他勉强抬起头来。

看到晓星尘双眼的那一刻,宋岚全身的血液都冷了。

“星尘……冷静……”他艰难地提起一点气力唤道。

晓星尘已经听不见了。

阴鸷的怨气像浓雾一般从他周身散发开来。敛下一半的眼瞳如血,幽深得看不出情绪;慢慢地,他嘴唇开合,轻声念道:“都该死。”

寒光大作,日月失色。

怨力化作狂风巨波穿透了山林,满壑沙飞石走,鬼啸猿号,声震千里。宋岚被他抱在怀中,隔绝了四方呼啸。

而后光芒散去,万籁俱寂。

宋岚反抱住失力昏倒的晓星尘,合上眼低叹一声。

整个北山,邪祟与生灵俱灭,连草木都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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