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煎茶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七日菩提|第四日:白雪香


昏沉的黑暗里,有柔软的触感落在脸上。

起先,是一个指腹,轻若游丝。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触感自他的颧骨逐渐往上游走,直到额头,略一停顿,又沿着发际缓缓往下。拇指抚过眉骨,又回到眉心,抚过鼻梁,以极轻的力道擦过他的下眼眶,颤颤停在眼尾;又还不够似的,回过来再抚过一次。这回更轻,也更缓。

他认得这个触感:在一切他遇过的人中,只有这份触感让他感到的是依恋,而非排斥。

四根手指徘徊着往下抚摸;比起抚摸,说是描摹更为妥当。那人一寸一寸描摹他的面庞,直到下颌,每个地方都反复描画,流连半晌,像是要用指尖仔细读出他的模样。

冥冥中他感觉到那人的拇指来到他嘴唇上方,近在咫尺,停留了许久。



——他知道它会落下来。因为他记得它最终落了下来,尽管只有极轻微的一瞬。下唇被轻轻擦过,那手指已立刻抽离了回去;可他只觉得那是从未感受过的柔软,几乎让他融化,令人上瘾。

别走……

他试着抬起手来;但他太虚弱了,花尽力气也只能让手指动了一动。不过,这已足够吸引到那人的注意。温热的触感如他所愿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拍了两下。

“睡吧,子琛。”上方飘来轻柔的声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知是那触碰有什么魔力,还是那声音太让人安心;总之他便听了那人的话,放任自己沉入黑暗。他要等到下一次醒来以后,才会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拉住他的机会。从此一别天高地迥,水阔山长,再不知相隔蓬山几重。



“啊……!”

宋岚睁开眼,见到的就是一个近在咫尺,吓了一跳的晓星尘。白绫下面的脸庞涨得通红,晓星尘嘴唇颤抖两下,还来不及斟酌语言:“你……你怎么醒了?!”

宋岚看到自己还抓着晓星尘的手腕,举在二人之间。这就是惊吓到晓星尘的原因。

他松开掌握,晓星尘迅速把手缩了回去。

“对、对不起,我只是……”晓星尘结结巴巴地说,一副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地里的样子,“我只是……”他咬了咬唇,声音越来越小,“……想看看你的模样……我没想到你会醒,对不起……”

宋岚看着他慌张的模样,觉得颇为可爱,不觉牵了牵唇角。他拉过晓星尘无处安放的手,写道:“无妨。”想了想,又写道,“还要看吗?”

“?!”晓星尘僵住了,“可……可以吗?”

宋岚握住他的手,覆上自己脸庞。

晓星尘咬了咬唇,感觉到自己脸上越来越烫。但他还是伸开指尖,沿着手下的轮廓,继续缓缓探索起来。到这时他才发现:他指尖触碰到的皮肤,同样温暖得不同寻常。

他努力定住了神,让注意力集中在手下的轮廓上。

“我差不多能想象你的模样了。”他说道。手指游移,最后又停到宋岚眼眉处,“子琛……”他轻声问,“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这个问题实在猝不及防,宋岚瞳孔骤然一缩,染上痛苦神色。

“子琛?”没有得到回应,晓星尘疑道,“不能说吗?”

宋岚抓住他的手。“我会告诉你的,”他匆匆写下,“很快就会。”

晓星尘不明所以,只好点头。宋岚又问:“现在几时了?”

“寅时三刻。还要再休息一会儿吗?”

“不用。你呢?”

“我也不想了。”

宋岚望望窗外。天色未明,但也无甚要紧。“我想,”他写道,“请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

“我年少时,修学成长之处。”



天光破晓,负雪的苍山渐渐明朗起来。

山门外的小道童双手拿着一把比他还高的笤帚,正在清扫积雪。这份任务是他主动向师父请缨的,不为别的,就为了这是他来到白雪观之后第一次见到山上下雪,雀跃不已,要借着机会出来一览天地落白。

小道童扫得累了,便倚着门框捶捶后腰,往天边远眺。天地相接的地方是上山的来路,小道童眨眨眼睛,两个人影闯入视线。这么早就有香客来了?

不对……

两位来客走近,一黑一白,皆着道袍,负长剑,挽拂尘。他们停在道童面前,白衣蒙眼的那位朝他施礼微笑,有如春风拂面:“这位小道友,我二人云游到此,久慕白雪观高名,前来拜会。可否请见尊观主?”

小道童看看他,又看看另一位不说话的道长,点点头道:“二位道兄先到大殿里来吧,我去请师父!”

“有劳。”

小道童放下笤帚,往观里跑得飞快;一面跑着他一面想着,那位白衣的道兄真好看呀,高高瘦瘦,像发着光,而且看不见还能走得那么从容,不会是仙人吧?

不过更令他在意的是他旁边那位黑衣的道兄。虽然他只是一直站在那里,面若冰霜,一言不发,但不知为何,他竟觉出几分熟悉和亲切来。而且不知为何,那位黑衣道兄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好像看见了沧海桑田。



宋岚和晓星尘在大殿里拜完三清,不久便等来了观主,身后簇拥着三四弟子。宾主相见,皆是一怔。

见礼之后,晓星尘报了姓名,顿时众人肃然起敬。晓星尘问道:“请问观主,观中可有一位弟子,名叫宋岚?”

年迈的老者看看晓星尘,又看看他身旁的另一位道子,沉吟着答道:“确实有过。”

“他现在何处?”

“吾徒不幸,三年前身染重疾,已经不在人世。”

三年前,正是晓星尘下山的前一年。

一时间众人默然。片刻后,晓星尘点点头,转向宋岚的方向,清了清嗓子:“我这位朋友,宋道长,是……宋岚的……哥哥。”

“原来如此,”观主身后一位弟子恍然道,“我早观这位道兄模样和宋师弟有七分相像。”

众弟子纷纷附和。另一人说:“宋师弟来观里时,我们只知道他父母早亡,还以为他世上再没有亲人了。如果他能见到宋道长,一定会很高兴,可惜……”

“既然如此,”为首的大弟子迈出一步,倾身施礼:“能否让我带二位道友在观里游览一番,看看宋师弟的旧居?”

“太好了,”晓星尘微笑回礼,道,“我们也想听一听……宋岚以前的事情。”



日头将落时,一众弟子都跟着把二人送到山门外。年纪小的弟子们拽着晓星尘的袖口,塞给他观里种的橘子,要他下次再来讲山下夜猎的故事;年纪相仿的弟子也纷纷邀请二人再来喝茶论道。晓星尘笑得开心,满口答应着,和众人一一拜别。

宋岚对着老观主,深深揖了一礼。

观主伸手把他扶起,看到宋岚双眸哀伤,翻涌着万语千言,最终化成两行泪水滑落下来。

待到二人远去,山回路转不见身影,大弟子把师弟们全都赶回观里,去补今天的功课。等人都走了,他转回身,回到仍守在山门的老观主身边,欲言又止,犹豫再三。

观主开口了:“徒儿,你发现了什么?”

大弟子低声道:“师父,今日我观那位宋道长,不闻心跳,亦无呼吸。听说外面有修鬼道的人,能将死人炼成活尸,当作杀人兵器,他……”

观主临风而立,闻言并未改容。“你怎样想?”

“我看他神志清醒,并无邪气,颇有道骨。况且和他一道的晓星尘道长素有侠名,今日交谈,果然也令人折服。”

观主微微颔首。

“师父,”大弟子又压低声音,语带迟疑,“……他真是宋师弟的哥哥?”

老观主仍遥遥望着二人身影消失的方向,缓缓摇头道:“非也……”老者长叹一声,“天机不可知,天道不可测啊……”



“我十六岁时的确生过一场大病。”

下山的路上,宋岚拉着晓星尘的袖子,指引着他小心脚下狭路和逸出的树枝。二人各自沉默一路,待来到空旷易行的平地,宋岚才和他写字交谈。“看来这个世界的我没能挺过去。”

晓星尘点点头,轻声道:“太遗憾了。”

月上梢头,他们回到了客栈。宋岚依然留在晓星尘房间里,准备好明日启程的行囊。

“在白雪观的时候,你很激动,”晓星尘坐在桌边,忽然打破沉寂,“我能感觉出来,你有很多话想和他们说。”

宋岚动作一顿。

“在你的世界里,白雪观后来怎么样了?”

他总是会惊叹于晓星尘的敏锐。

宋岚放下手中的行囊,来到晓星尘对面坐下,拉过他的手。

“横遭人祸,满门无存。”

十数轮春秋过去,历尽人事摧心褫魄,早是心如枯木。已是趟过重重血海炼狱而来,他本以为自己已可以从容面对故地故人。

可当这一刻真正实现,活生生的师门众人站在他的面前,当他围绕在一张张熟悉的面庞中间,看见他们眼睛里好奇的光,恍然间他好像又成了那个一腔意气的观中少年。那时他有家,有挚友,还有天真但炽烈的理想。那时他未谙世事,却自视甚高;空负凌霜的名号,实则根本未历过摧折。

可他有家人,可他被爱着。

他们本可以活下去。他们本该如此。小师弟本该一边扫雪一边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老师父本该被弟子们簇拥着讲经论道,享尽天年。

晓星尘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他最害怕听到的可能:“……是怎么回事,何人所为?”

宋岚手指微颤。对于写下这个名字,他仍然感到极度抗拒。

“薛洋。”

“薛洋?!”晓星尘眉头惊讶地一跳,随即皱了起来:“可是他为什么……”

话音未毕,他忽然顿住,破碎的线索在脑海中迅速连缀拼接,另一种命运的走向残忍却不容分说地浮现出来。晓星尘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双唇轻颤,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难道是……”他放低了声音,极小心地问道,“……因为我?”

宋岚的手指悬在晓星尘手心上方,迟迟未落。他不敢看他,心痛如绞,仍未想好要如何向他托出这一切。

但迟疑已足够意味着默认。

“子琛,子琛……”晓星尘慌乱地抓住宋岚的手,手上抖得厉害,“宋道长,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要再逃避下去了。

宋岚稳住心神,抚开晓星尘手掌。

“他屠杀平民,炼制数百凶尸,突袭我观。众人仓惶应战,不敌他有备而来,……”

宋岚闭了闭眼,补完最后一句。

“……无一生还。”

晓星尘脸色越来越苍白。

“是为了……报复我?”

宋岚心如凌迟。

“那……你呢?”他抖着声音问道,“你也是在那时被他炼成凶尸的?”

“不是。那时我不在观中……”宋岚写下半句,犹豫地看了晓星尘一眼;这一眼让他再也没有办法写下去了。

晓星尘缠眼的绷带下,洇出了越来越深的血泪。

他慌张地找出手帕,给他擦拭。晓星尘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满面痛苦,一字一顿,却哽咽得几乎连不成句:“……你为何还认我做好友?”

宋岚挣开他的掌握,匆匆写道:“不是你的错。星尘,不要怪自己,不是你的错。”

顿了片刻,他又写道,“在这里,这些都没有发生。白雪观很好。”

晓星尘苦笑一声,低下头去,不再出言。

宋岚再次尝试帮他擦去脸上血泪,晓星尘没有躲开。这条绷带已经被浸透了,宋岚小心地给他解开,沾湿手帕,慢慢擦净绷带下的血迹。

干净的新绷带系在脑后,晓星尘终于再次开了口。声音沙哑,沉静无澜。

“子琛,你知道吗?自从我遇到你那天起,直到今晚之前,我一直感到很遗憾,也很羡慕,甚至是嫉妒。我责怪不公的命运,降临在我本该拥有的挚友身上。”

“与你相处越久,我的遗憾越深,我也本应拥有一个这样好的知己好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半生漂泊,不知归处。我也遗憾没有机会熟识白雪观的各位道友,他们人真的很好。可现在想来,这也并非全是坏事。正如你所说,至少白雪观安然无恙,他也……不会经历后来这样残酷的命运。”他轻轻叹了一声,“不与我结缘,对他和白雪观众人,都是幸事。只是苦了你们,竟受另一个我所累至此。”

尽管知道晓星尘看不见,宋岚还是无声地摇了摇头,手上写道:“可我宁愿与他结缘。”

“可你们遭了这样的劫难。”

“不是他的错,”宋岚一遍遍写道,企图把这句话印刻进晓星尘心里,“正道直行,惩恶扶弱,错的不是你,亦不是他。”

晓星尘垂下头去,一只手扶上额头,像是没有力气再说下去了。

宋岚便也只是陪着他,这样静默地坐了许久。直到月上中天,才起身劝他睡下。

“子琛。”他蓦地拉住宋岚的袖子。宋岚转过身,晓星尘也站了起来,伸手给他紧了紧衣襟,轻声道:“夜里露重,不要再在外面呆那么久了。”



房门被掩好。漆黑静谧之中,晓星尘若有所思,抬起右手,在虚空中捻了一捻。

刚才给宋岚整理衣襟,他摸到了衣料覆盖下的什么东西。柔软轻暖,似乎聚集着微弱的灵能。

更让他在意的是,接触到它的一刹那,他全身好像过电一般一阵刺痛,又转瞬即逝。

不过,这个微小的疑窦很快被他抛在了脑后;关于另一个世界自己的命运,宋岚的命运,白雪观众人的命运,仍在他脑中乱作一团。

沉入梦乡之前,他还朦朦胧胧地想着那个他非常在意,却没有胆量去问宋岚的问题:在另一个世界,发生那一切之后,另一个自己做了什么?

他要怎么做,才有可能弥补这一切?



tbc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纳兰性德《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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