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煎茶

七日菩提|第三日:断桥雪


白茫茫的余杭并不常见。

江南落雪往往数年不见一次,却偏偏种梅最多;红梅摇荡春风,若无白雪作衬,总是要失却三分颜色。所以,当晓星尘随宋岚一道回到余杭又恰逢落了一场大雪时,他兴奋地拉着宋岚到处跑,直到在城门外寻到一大片红色的梅林。万山载雪,天地一白;而红梅鲜妍如血,美到惊心动魄。

他们在梅林中且行且停,流连赏玩。宋岚落后几步,凝眸看晓星尘闻香折梅,一袭白衣仿佛融于雪色,无端地想:谪仙人入画。

谪仙人入画,天地草木才苏醒了灵气,一时明媚起来。

晓星尘挑了高处艳绝的一朵摘下,转身唤宋岚近前。宋岚以为他叫自己一同赏花,不料走上前去后,晓星尘举手扬起衣袖,竟是要把花朵别上好友耳边。宋岚本能想要躲开,但一念之间又无由地止了步,僵立着任由他摆弄了。

及腰青丝并漆黑道袍,宋岚全身上下浑是一袭墨色,在雪地中显得格外分明。晓星尘别好后退开两步仔细看他,黑白天地一点红。像是误入仙界的一点烟火红尘,给冰霜般孤高的道人平添了些许艳冶;云端上的神君走下凡尘,为他春意盎然。

宋岚被好友盯得有些无措,抿了抿唇,面色好似也被鬓边红梅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晓星尘回过神来,无端也有些脸红;于是他扑上去,将他的一树寒梅抱了个满怀,还不忘调笑好友:“凌霜花衬凌霜客,果然好看得不得了。子琛不知道,我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

那是他们相交次年的冬天。晓星尘放开怀抱后,仍两只手臂挽着宋岚,贴得紧密。彼时宋岚不喜触碰的小洁癖在他们二人之间早已不存,若四下无人,一双好友总会悄悄挨得更亲密些;却在有旁人经过时迅速分开,让出一个符合礼节的距离,神情自若如无事发生。

他们不曾讨论过那些细小的举止意味着什么。



时事流转,又一回雪落余杭。西子湖畔是熟悉的行行古柳,枯枝负雪,亦成风景。世易时移,眼前风物虽一如记忆中的旧乡,身旁的人却不知还能否称为故人。

他们并肩走着,隔出一个礼貌的空间,只有在需要写字交流时才会稍微靠近。

“你说得对,宋道长,”晓星尘一手捧着荷花酥,口中还有些含混,“这个真的很甜很香!”

宋岚微微笑了一下,牵住他的袖角,示意他拐弯。“上桥。”他写道。

“啊,”晓星尘眉头一扬,“是断桥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晓星尘的笑容瞬间扩大。“太好了!我听说断桥残雪,雪天一色,桥面似隐非隐,似断非断,真是这样的奇观吗?”

“正是。”

“我真应该早点来看。”

雪后的西湖,游人如织。沿岸排开一溜叫卖的小贩,吆喝声夹杂着行人的谈笑不绝于耳,悠长悠长。宋岚与晓星尘缓步上桥,听得桥上众人簇拥着一位歌女,那吴侬软语和着琵琶,婉转醉人:

“再世菩提,白蛇妖孽,宿有根源。恰附舟巧合,两相心许;赠金陡起,官事颠连。逃避姑苏,蛾眉俯就,旅邸花筵遂宿缘……”*

晓星尘驻足听了两句,觉得人太拥挤,便继续往下走去;可口中却不忘刚才的唱词。“那首曲子唱的是白娘子和许宣故事,宋道长可听说过?”

宋岚拉过他手心,轻轻捏了一下。晓星尘忽然摇头笑了:“是我问得多余了,这个故事在中原人尽皆知,只有我是下了山才第一次知道。我刚下山不久时买到了一本传奇,叫……叫……叫什么……”

“《雷峰塔》。”宋岚写道。晓星尘愣了一下,缓缓点头:“就是这个名字。”

他顿了顿,又道:“在山上时,我从来没有机会读到传奇和话本,下了山才发现,原来天下间有那么多浪漫美丽的故事。宋道长,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读到《雷峰塔》的时候,就特别喜欢断桥边游湖借伞的初遇,想着将来我若游览断桥,是否也能有一场奇遇,遇一知心之人。”

宋岚认真回道:“我知道。”

“……”晓星尘再次顿住,哭笑不得:“怎么我说什么你都知道!好不公平,另一个世界的我到底告诉过你多少东西?”

“你我之间,向来无话不说。”宋岚写道,“他同你一样,总是话很多。”

晓星尘眉梢一动,就要抗议:“我……!”

第一个音节戛然停住。未尽的话音突兀地回旋在空气中,晓星尘忽然惊觉:宋岚说的,好像也没错。

短暂的沉默中,二人各怀一盏心事。



那年雪后,宋岚和晓星尘赏完梅雪争春,又进到城里去赏西湖佳景。

他们踩着厚重积雪,走上断桥,晓星尘忽然开口:“子琛,你可读过《雷峰塔》?”

宋岚摇头:“不曾。”白雪观清规森严,宋岚没有机会也没有心思读民间取乐看的传奇话本。晓星尘叹道:“太遗憾了!你长在余杭,游过那么多次西湖,竟然没有读过这里流传最广、最美的故事。真是熟视无睹!”不过随即他便眉飞色舞地给宋岚讲了起来,讲得津津有味如数家珍,一点也不见遗憾的样子。

额头上落下一点凉意;宋岚抬手,接住一片雪花。“又下雪了。”晓星尘也说。宋岚与他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惊喜。

“子琛,你在这里站着别动。”晓星尘忽然道,转身奔回桥的另一端,“等我一下!”

宋岚站在桥头,光秃秃的柳条底下。他眯起眼睛,抬手挡了挡眼前的雪点,望着晓星尘与天地一色的身影消失在桥的那头。

虽然他自小修行的道观名为白雪,但实际上,生长江南的宋岚并没有见过几次雪。此时他放眼望去,银装素裹是天地自然赐来的奇观;闭上眼睛,倾耳聆听,游人的笑语是一方清平人间。

也许星尘说得对,对于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的美好,他确实有些熟视而无睹了。

有人清了清嗓子,宋岚睁开眼睛。来者撑一把素白纸伞,伞下人素衣如雪,负手而立。伞沿微抬,露出眉眼笑意盈盈,像是从话本里走出来的小郎君。

雪又不大,他刚想问他何必花钱;对面的小郎君却丹唇先启,柔情似水:“这位娘子,树下避雪恐有不妥。”*

宋岚微微睁大了眼睛,脸庞爬上红晕。立刻他便反应过来:晓星尘这是要他陪他演一次话本呢。宋岚面露无奈,但仍勾了勾嘴角,配合地回以刚刚听来的对白:“我方扫墓归来,不想遇此大雪,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晓星尘眼睛一亮,纸伞随即递到了宋岚手中:“那,就用我这把伞吧!”

怕他不要似的,还特意掰开他的手强塞进他掌中。晓星尘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宋岚执着纸伞的样子,好像颇为满意。

宋岚只好继续道:“只是郎君你呢?”

“我不要紧的。”

“这如何使得?”

“拿去吧!”

接下来好像是该顺水推舟,收下道谢了。可宋岚看着晓星尘发上落下的点点斑白,心念一动,凑近一步,伞盖稍倾,把好心赠伞的小郎君纳入阴影。

“共撑一伞,郎君可愿?”

惊讶的神情只消一瞬,便化作了温柔笑意。

“共撑一伞,可是要同行?”

“正是。”

“去往何方?”

或许是断桥的飘雪太过多情,或许是话本的故事太过浪漫。亦或许,是伞下友人的眉眼太让人沉沦——这一刹,宋岚觉得自己好像被永恒的祈愿蛊惑了。

“行世路,步人间,天涯海角,红尘青山,郎君肯否?”



“嗯?”晓星尘忽然打破沉默,“又下雪了。”

宋岚眨眨眼,伸手接了一下,果然是。怔愣间,雪花已下得越来越密,纷纷扬扬,桥头卖伞的小贩把叫卖声扬得更高。宋岚看了晓星尘一眼,正看到他神色一动,张了张口,没有出声;片刻后却只是笑笑,改了口道:“要买两把吗?”

宋岚捏了捏他的手心,带他走到树下,自己折返回去。

等晓星尘听到他回来时的脚步声,露出微笑,却还未等开口说些什么,便被拉过手写字:

“这位娘子,树下避雪恐有不妥。”

晓星尘愣住三秒,随即扑哧一声,捂住脸庞笑弯了腰。宋岚很熟悉他这幅样子,甚至甚为怀念;他不觉得意外,尽管他并不知道这次戳中好友笑点的是“这位娘子”还是“树下避雪”还是“恐有不妥”,还是宋岚拉着他扮演许宣白娘子这件事本身。等晓星尘差不多笑够了,宋岚才拉了拉他的手,要回他的注意力。

晓星尘轻咳两声,努力敛了敛笑容,整顿表情,入戏道:“我方扫墓归来,不想遇此大雪,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伞柄随字迹一同递了过来。“就用我这把伞吧。”

晓星尘作出犹豫的样子:“只是郎君你呢?”

“我不要紧。”

“这如何使得?”

“拿去吧。”

宋岚写完字,直接牵着晓星尘的手握住伞柄,塞给了他。晓星尘便从善如流地接过,盈盈笑道:“如此,便多谢郎君了。”

一阵寂静。宋岚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按照剧本,接下来是一起乘船回家;但此时湖面已经结冰,他们也没有什么家可回。

晓星尘把伞倾向宋岚,笼罩住他们两人。“谢谢你,宋道长。”他说。声音轻柔。

宋岚写道:“为何?”

“你是因为我喜欢游湖借伞的故事,才陪我演这一幕的吧?”

宋岚没想到他会猜到。“你怎知晓?”

“宋道长,不像是我这样幼稚的人。”晓星尘又笑了笑,“刚才下雪,我听到有人卖伞,就起了也模仿一次人家断桥借伞的念头。我猜,在你的世界里,是我先开始演的。”

宋岚只好承认道:“你很敏锐。”

晓星尘低下头,笑容更深了些:“有宋道长这样好的好友作伴,他很幸运。”

宋岚手上一颤,抬眸看他一眼,闪过复杂神色。

半晌,他写道:“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啊,这是……梅花的香气。好香。”

城郊的梅林仍是层层叠叠,花红如血。宋岚拉着晓星尘,小心地漫步在花林中间。

“你也知道我特别喜欢梅花,所以带我来了这里,对吗?”晓星尘慢慢驻足,停在一株梅花树前,伸手压低面前的一枝,细嗅暗香。恍惚之间仿佛现实与记忆重叠为一,宋岚呆呆地望着,熟悉的光景呼之欲出:好像下一秒晓星尘就会把那枝花折下来,唤他的字,叫他近前。

晓星尘没有。

他恋恋地松开手,让被压低的花枝晃悠悠地回到了原位。

晓星尘偏过头,朝向宋岚的方向,自顾自感叹着:“不借春风温软,不与百花争艳,独自开在严冬雪地,傲雪凌霜,实在是天与奇绝。宋道长,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最喜欢梅花高坚气节,霜雪不能摧折。”



这天晚上,二人投宿在城中的客栈。他们要了挨着的两间房,但宋岚坚持要先在晓星尘那边帮他收拾妥当,非要等他钻进被窝,给他灭了灯烛再走。

此刻晓星尘躺进了被窝,拉着宋岚坐在他床沿说话,脸上还挂着不好意思的红晕:“太麻烦你了,为我拾掇这些。”

宋岚摇摇他的手:无事。

“宋道长……”晓星尘犹豫道,“白天的时候,我好像的确一直在和你说话……”

宋岚一愣,原来晓星尘还在在意白天那句“他同你一样,总是话很多”。

“你知道吗,其实我以前没有这么多话,不知为什么,在宋道长身边竟成了话匣子。明明只有我一个人在说话,竟也能说一整天,连我自己也很意外。”

宋岚思索片刻,点评道:“酒逢知己,自无需缄口。我遇星尘,亦是如此。”

晓星尘重重点头,深以为然。不过忽然又有些犹豫:“可毕竟说话的只有我一个人,你会觉得我烦吗?”

“怎会,我很荣幸。”

晓星尘笑笑:“宋道长真是温柔。”

宋岚注视着他,忽然写道:“子琛。”

晓星尘露出疑问的表情。

“我的表字。”

晓星尘恍然,低声念道:“子琛……子琛……”嘴角随着尾音自然扬起,漾出一个微笑。“真好听。”

片刻寂静,他又唤道:“子琛?”

“?”

“我还是要多谢你……这些天为我做的一切。”

夜风穿过窗牖,烛影摇动,明明暗暗地映照着晓星尘的脸庞。

宋岚看他一眼,低头写道:“莫再言谢。你是我至交。”

晓星尘一怔,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化作唇边莞尔。



掩上房门,宋岚没有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走上阁楼天台,凉意袭人,风露沾衣。一只手抚上胸口,轻轻拢住衣襟。那里藏着一只老旧的锁灵囊,散发着极微弱的能量,几不可察。

可他的故人,毕竟在这里。

那天断桥雨雪,油纸伞下,他们的对话偏离了剧本。

他以为星尘会毫不犹豫地说“好”。

但晓星尘却是瞪大了眼睛,神色慌乱,脸颊通红;良久,才轻声开口。

“天涯,海角,红尘,青山,都要和我走过,真的吗?”

宋岚眉头微皱:“有什么问题?你是我唯一同道知己,不与你走,还能与谁?”

“同道知己……”晓星尘喃喃重复了一遍,“是啊……子琛也是我唯一的同道知己。”

宋岚不解他的踌躇,心中也慌乱起来,“怎么,星尘,你不愿么?”

晓星尘方如梦中惊醒,连忙笑道:“怎么会!我只是太高兴了。”他伸出手,也握住面前的伞柄,和宋岚持伞的手几乎相贴。

“若真能如此,我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他说。



曾经有人用了八年时间,试过各种奇诡之术,试图将他拉回人间。没有一丝成效。

宋岚也一样。

可他仍不甘心。永不甘心。

他们还没有一起走遍天涯海角,红尘青山。



tbc



岁晚青山路,白首期同归。

——白居易《昔与微之在朝日,同蓄休退之心。迨今十年,沦落老人,追寻前约,且结后期》


红尘是少年入世,青山是晚岁归隐。

合起来是一生一世的同路同归。



注*

①引用自清代方成培创作的《雷峰塔》。一个bug,魔道的时代设定应该不会这么晚,但。。。别管这个了(dbq)

②一个bug,这里的对话并不是《雷峰塔》里的内容,是改的1980年的京剧《白蛇传》,因为这个比较合适……也别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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