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煎茶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七日菩提|第二日:菩提花


“多谢你救了我。”

天山的暴风雪已息,宋岚走出临时避难的洞窟,闻言停住了脚步。

他微微侧身,摇了摇头,作为回应。随即又要前行。

“宋道长,”洞窟里的狐妖喊道,“我听说过你的故事,兰陵的小金宗主与我有过一面之缘。”

宋岚再次驻足。狐妖倚坐在石窟里,面色苍白,一副受了伤正在调养的模样。她继续道:“我虽弱小,但天山广袤,藏着不少珍奇灵物,也许我能帮上你什么。”

宋岚转过身来,快速走近两步,挥剑写道:“可有修补魂魄之法?”

狐妖要来两只锁灵囊,抚摸一阵,沉思道:“阿箐姑娘的魂魄好说,虽然灵力弱一些,但一直在慢慢愈合。只是晓星尘道长这只……自碎之魂,难以自愈。需得先唤起他自己求生的意愿。”

宋岚一顿:“我无一日不在尝试。”

狐妖摇头道:“锁灵囊是一个牢笼,也是一道屏障。锁灵囊之外的灵魂非它所能感知,它能感知到的,唯有自己的魂魄。只有让他自己劝动自己,回转心意,才有希望。”

宋岚茫然地抬起头,眼中闪过恐慌。

“倒也不是全无办法。”狐妖沉吟片刻,自怀中取出一朵花苞:“这是七日菩提,花开之时,能交汇不同时空,带你去见另一个世界的他。”

宋岚看着花苞,瞪大了眼睛,手中剑微微颤抖。

“如何说服另一个世界的晓道长去劝动他的魂魄,就看宋道长你的了。”

花苞纯白无瑕,紧紧闭合着,看不见内里蕴藏着怎样的机缘。宋岚握紧剑,重重点了下头,划出郑重的字迹:“多谢。”

“宋道长,你可以选一个时空节点。花开七日即谢,你有七天时间。”狐妖把花茎埋进地里,开始结印,“对了,一个时空不能同时出现两个宋道长,所以你要去的那个时间,不会存在另一个你。”

宋岚点点头,低头思索片刻,写道:“星尘……救到薛洋之前。”



再睁眼时,宋岚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漆黑的森林里。夜空澄明,空气冰冷,地上覆着厚厚的积雪。这里也刚刚下过一场大雪。

远方传来数声嗥叫。有妖鬼。宋岚凛神,提剑循声而去。鬼叫声渐渐临近,竟全似一片哀嚎,混杂着有条不紊的剑风。他放缓了脚步;已经有人在夜猎了,且听起来无甚危急。

尽管如此,当他穿过重重树影,看到一抹熟悉的白色背影时,还是震惊得整个冻在了原地。

他看着晓星尘利落地打倒所有鬼魂,又蹲下身一一施法度化,有些头晕。一切都如梦似幻,像是他曾反复梦到或幻想到的画面。百般心绪如波涛翻涌,他再一次不敢迈出脚步了,甚至不敢露出一点声息。

“你已死过一回了,何必还要再承受一次?”

那声音背对着他,温柔明朗,带着笑意;分明放得很低缓,听进宋岚耳中却如同震耳欲聋,回响在他四肢百骸。

“我给你祈了福,下一世应能投个好人家。去吧。”

这语调是如此熟悉;是十数载春秋轮转,他很久以前就想不起来了的声音。他眨了眨眼,泪水刺痛了眼睛。如果他的心还能跳动,此时一定是要跳出胸腔一般的狂乱。

宋岚按捺住心中胆怯,鼓起勇气,向着梦中的身影轻轻走近。

晓星尘抓起霜华,猛然转身,剑势如风。宋岚一惊,本能地握住了剑刃,在胸前一寸。

他看到了故人,近在咫尺,熟悉的容颜。

覆目的白绫刺痛了他。

还未来得及解释,右侧掌风袭来,宋岚接住他手腕,化解力道。数年修为的差距让他在面对十九岁的晓星尘时游刃有余。宋岚翻过他的掌心,匆匆写下“星尘”二字。

星尘的手也是记忆中的样子。他还记得自己是多么喜欢晓星尘的触碰;晓星尘第一次在急切中忘记了宋岚的洁癖,握住他的手,那是他第一次惊讶地发现自己被人这样触碰竟没有觉得反感。

“阁下认得我?可否告知来意?”

星尘脸上没有认出字迹主人的迹象。

宋岚在紧张中想起剑来,把拂雪递到星尘手中。

“……剑名拂雪?阁下也是仙门中人?”

宋岚无措地立在原地,最后不甘心地试着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的故人抬起头,对他露出犹疑却尽量礼貌的微笑。

“抱歉,我没有印象。我们在哪见过吗?”

宋岚彻底不知该怎么办了——这里的晓星尘,根本不曾认识宋岚。

绝望的苦涩不合时宜地弥漫开来。

“你的手……”

宋岚闻言惊醒,松开了剑刃。晓星尘提出要给他包扎伤口,宋岚没法拒绝。

在晓星尘给他缠绷带的时候,宋岚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他的好友比他上次见他时显得更年少一点,容颜清俊,面色柔和,一如从前。宋岚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他,想知道他的眼睛是怎么盲的,这两年他是如何过的,是否有别的好友作伴……

他不知该从何问起。

最终是晓星尘先开了口。

凶尸之躯并不是感知不到疼痛,只是不会因创伤再死一次罢了。宋岚避重就轻地回应着晓星尘的问题,一来一往,效率虽低,想传达的意思却都能被准确无误地接收到,就好像他们依然心有灵犀。这天晚上宋岚写了很多字,写到月上中天;直到晓星尘忽然打了个哆嗦,宋岚才注意到气温已越来越凉了。

他起身去找东西生火,又从乾坤袋里找出一条毯子,铺了简单的地铺,然后拍拍晓星尘的肩,示意他该躺下了。他把自己的披风盖在晓星尘身上,又给他四周设了挡风的屏障。做完这一切,他听到晓星尘有些犹豫的声音,问他自己是怎么死的。

这正是宋岚必须要告诉他的事情。他没有忘记:自己来到这里,正是为了请这里的晓星尘劝说他的晓星尘回到人间。

但现在不是时机,他和晓星尘都还没有做好准备。

于是他俯身写道:“此事话长。可否与你同行几日?”

还没等他写完最后一字,晓星尘已经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自然好。”他说。宋岚也不禁弯了弯嘴角,起身离开,到树下打坐。

“晚安,宋道长。”

宋岚动作一顿。抬眼,竟看见对方已经睡着。晚安,星尘。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型。

这天夜里,宋岚在离晓星尘不远不近的地方,望着熟悉的面容看了一夜。



翌日清晨,二人一同上路。宋岚问晓星尘要去何方,晓星尘答:没有方向,漫游人间而已。

他们没有食物了,所以宋岚引他走向下一个小镇。他们挨得很近,近到晓星尘有些不适应;只是为了随时能在手上交流,才没有避开。

“你本来有更大的志愿。”宋岚写道。

晓星尘轻笑一声:“是啊。可是我现在这幅样子,能顾好自己就已经不容易了。若能尽己所能行善除恶,帮助沿途遇到的人,便也不算碌碌此生。”

宋岚看着他脸上的白绫,迟疑写道:“你的眼睛……”

“啊,你不知道。”晓星尘轻声道,“这是薛洋的报复。”感受到手边人瞬间的紧绷,他歪了歪头,“你知道薛洋吗?”

宋岚按捺住心头汹涌,捏了捏他的手心。晓星尘点点头:“我捉薛洋上金麟台,本来已经得到承诺,押入死牢,择日处死。谁料聂宗主一死,金家就逼迫常萍翻供,找了由头放了薛洋。薛洋自然恨我入骨,出来后便埋伏在我暂住的地方,偷袭毒瞎了我的眼睛。”

他前半段还有些愤愤不平的语气,后半段说到自己,却讲得云淡风轻。宋岚心里却已是万般苦涩;没有遇见宋岚的晓星尘,孤身一人,没有亲故,薛洋的一切报复都只能落到晓星尘一人头上。

如果重来一次,他宁愿薛洋报复的是自己,让他能与星尘一同分担。

“好在金光善已死。昨天我听人说,金光瑶上台后,已经清理了薛洋。”晓星尘淡淡叹了口气,“幸好。”

像是突然意识到宋岚已经很久没有回应了,晓星尘停顿了一瞬,微微侧头,问道:“宋道长,刚才你问我的眼睛,莫非在你的世界里,我没有瞎?”

宋岚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回道:“他没有毒瞎你。”

晓星尘露出惊讶的神色,却很快又笑了起来:“那我还真是幸运。想必是多亏了有宋道长这样的至交好友做我的战友吧?”

宋岚紧紧盯着地面,不敢看他的表情。太阳越升越高,前方人烟渐浓,他紧紧握住晓星尘的手,加快了脚步。

晓星尘只当那是一个认同的表示,微笑着随他进了一家小餐馆。



晓星尘负责点餐,宋岚替他们选了个还算干净的桌子坐了下来。

再次看到他一直找寻着的好友,宋岚直到现在还是会觉得恍如梦幻。这个晓星尘年轻,温和,不染俗尘;除去对世间百态多了一点若有似无的疏离感,和他记忆中十九岁意气风发的好友相差无几。蒙住双眼的白绫,也好像丝毫不会影响他行走时从容的步伐,和与人交谈时仍是面带微笑,不卑不亢,得体而友善。好像他对那道受过摧残的证明浑然不觉,好像他从未残缺。

在他身上,宋岚唯独看不到的,是他在义城最后一次见到的那个星尘。那个满面血泪,连碰他一下都不敢的晓星尘,从此长住他噩梦中的晓星尘。

……该如何向他讲述这一切?该如何开口请他帮忙?

宋岚盯着晓星尘转身走来的身影,眉间染愁。决心最好下,可当他真正面对这个依然意气的少年,他才发现,他的任务分明竟是诛心。

晓星尘在他对面坐下,放下两碗菜汤和一盘烙饼。宋岚已经告诉他自己不吃东西,但他仍然给他买了一碗汤。

尽管知道晓星尘看不到,宋岚还是投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眼神。

但当他捧起碗时,他的瞳孔骤然一缩,眉头拧了起来。碗被一下子搁回桌上;声音不是很重,不至于引起多少注意,却也绝不算轻。

晓星尘抬起头:“怎么了?”但宋岚已经连他的碗一并拿起,阔步走向掌柜,摆在他的面前;这两碗汤里,分明只有蔫了和烂了的菜叶,没有一片是应该放进客人碗中的。

高个子道长气势汹汹,掌柜被吓得一跳;却还是强撑着胆子反唇道:“怎、怎么了?你们修仙的就能仗势欺人,在我这小饭馆闹事吗?”

他明明自知心虚,可仗着看出了这两人一个是瞎子,一个是哑巴,就起了占便宜的念头;这便宜一占,便没有脸面再收回来了。话一说完,掌柜已经满头大汗,只能赌他看起来不像是个真敢拔剑闹事的。

饭馆里的人不住地往这儿张望;宋岚怒视着死不认账的掌柜,按在柜台上的手用力到颤抖,只恨自己无法说理。衣角被轻轻拽了一下,晓星尘温润的声音从身侧响起:“宋道长,我们走吧。”

宋岚转身离去的时候,衣袖带过一阵劲风。

哪怕数十年的奔波已足够他见惯世态凉薄,人心诡诈,在看到晓星尘因为眼盲而受人欺负嘲笑时,仍然无法保持平静。

他感到如此的难以理解:星尘给所有人春风般的礼貌、友好和帮助,竭力让面对的每一个人感到舒适,为什么会有人舍得伤害他?

更让他感到苦涩的是,他不知道在晓星尘看不见的那几年里,没有宋岚在身边,他一个人,遇过多少难关,受了多少委屈。

“至少饼还是能吃的。”晓星尘在他身边边走边吃,略带歉意地微笑道,“只可惜,本来想让你润润喉……对不起。”

宋岚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这是表示否定的意思,是他们今早才一起决定的。

“也谢谢你,”晓星尘继续道,“帮我做这些。”宋岚刚要再表示一次不用,又听得晓星尘说,“其实这些天,我已经惯了。”

“不生气吗?”宋岚写道。

晓星尘摇摇头:“一开始是会觉得生气。但后来想到,这些做小生意的百姓,日子本来就过得艰难。所以……何必苛求。”他轻叹一声,随后又对着宋岚露出笑容,“忘了这件事吧!宋道长,这里往北不远就是余杭,你可以陪我去游览一番吗?”

宋岚微微一怔,随后也微微笑了,在他手里写下一个“好”字。

“太好了。”晓星尘笑道,“那么,路上你可以和我讲一讲,在另一个世界你和我是怎么认识的吗?还有你们同行时的故事?”

那一天宋岚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的心情随着回忆变得轻快起来。并且从这里讲起,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切入。宋岚捏了捏他的手,写道:“那要从很久以前讲起。”

“多久都行!”晓星尘立刻道,“你慢慢写,我慢慢读。”



他们走了一天的路,入夜,又赶到一座山林。彼此都尚不觉疲惫,于是并肩夜猎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夜猎结束后,他们又一次升起火堆,坐在一起。晓星尘的白袍在夜猎时被树桩挂裂了一道。他婉拒了宋岚要帮他缝补的好意,坚持自己可以缝好。只是不知是一天下来体力消耗太过,还是被宋岚的目光盯得有些紧张,第二针便丢脸地扎到了手。

晓星尘没话说了,只能认命地任宋岚把针线夺走。

身旁穿针引线的声音和缓而有节奏,晓星尘漫不经心地听着,出神地想象起宋岚此时的动作。

刚才的夜猎不算困难。林子里的邪祟虽多,好在怨力不大,以晓星尘和宋岚的修为不过是多花些时间的事。让晓星尘惊讶的是他们的默契。起初他还有些担心,多一个人会不会让他分心辨认和避让同伴;但几招下来,宋岚都能极自然地避开他的剑锋。不仅如此,他还发现宋岚补上了他所有的破绽,甚至有几处他今天才第一次意识到。很快,他彻底放下心来,放手运剑:二人背靠着背,几乎没有交流,却已各自作为半面的剑锋和对方的后盾,彼此辅助,互相补充,身法自然相合,好像天然的阴阳两极。

这是他下山以来,最酣畅淋漓的一次夜猎。

也许不是天然的默契,他默默地想着,是他们千百次并肩作战的结晶。

他不过是偶然间借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的光,瞥见了另一种可能命运的模样。

手腕被轻轻摇晃,唤醒了他的遐思。宋岚把补好的衣服递给他。晓星尘抚摸着针脚,细密整齐。他觉得自己应该感到纯粹的温暖和感激,可心头同时涌上的,还有一种道不明的复杂滋味。

“太感谢你了,宋道长。”他露出微笑,发自内心地表达着感激,“你对我实在是太好了。”

宋岚拉过他的手写道:“下山两年,你感觉如何?”

“我……?”

“你听我讲了一天,”宋岚写道,“我也想知道你的生活。”

晓星尘点点头。有夜风拂面,他抬起头,望向看不见的星空。“山下的世界很广阔,比山上大得多。山下很美,也很热闹,有许多我没见过的东西,我也遇见了很多善良的人。我喜欢这里。只是……”

他抿了抿唇,不确定自己是否该吐露更多。

宋岚静静地等待着他。晓星尘叹了口气:“我有时感觉自己不属于这里。或者说,我好像不属于任何地方。我好像是这世界的一个过客,走着,看着,却始终无法融入。”

手心传来触感:“为何?”

晓星尘的头垂了下来,往抱在怀中的衣服里埋了埋。“没有人真正与我同道。”

“在师门时,作为道门弟子却一心想要入世济人,师兄弟笑我,师父不赞成我,山上没有我的同道,也不是我想要的归宿。我以为山下一定能有人明晓我心。

“来了中原才发现,如今的仙门由世家大族掌权,几乎垄断了修仙的资用和途径。即使是在世家内部,权力也只在嫡系一脉里传承,一个修行者若没有高贵的出身,单凭一己之力,很难登峰造极。

“虽然我结识的那些世家公子中,也不乏为人端正、乐善好施之人,但他们根本上仍然最看重血缘亲近。可我想象中的中原仙门,应该是不论血缘尊卑,兼照众生,人人皆可修行,修行者皆以护佑天下万民为任。”

晓星尘停顿一阵,轻轻叹了口气。自下山以来,他一直想要改变不公的仙门现状。可他在中原没有任何亲故,势单力薄,亦不曾遇到一个和他志同道合的同伴。如今落魄盲眼,他能做的事情更少了。

“那些向我发出邀请的世家大族,无非是想用我来拔高家族的名声。一直以来,没有人真正与我心志相投,愿意同我一道。所以,”他侧首面向宋岚,牵了牵嘴角,“直到现在我都很惊讶,不知道在宋道长的世界里,你是怎么会与我结为至交的。”

过了一阵,手心传来回应。晓星尘凝神辨认着,神色逐渐变得惊异,掌心竟随着字迹颤抖起来。

“创立全新门派,只论志同道合,不论血缘亲近,我亦有过如此愿景。”

这正是他还没有说出口的,他尚未开始便已断灭的设想。

晓星尘一把握住宋岚的手指,攥得紧紧的,连自己也搞不清楚这莫名的冲动。半晌,他轻声问:“那宋道长,可还在坚持?”

“凶尸之身,如何示人。勉力行走世路,除魔歼邪而已。”

晓星尘一怔,随即苦笑:“原来如此。”随后又轻叹道:“我明白你我为何会成为至交了。”

风穿过夜色,二人相对无言,各自悼念着死于萌芽的理想,和遗憾重重的命运。



tbc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宿昔齐名非忝窃,只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为君剖。

——顾贞观《金缕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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