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煎茶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七日菩提|第五日:浮生梦


他又来拜访白雪观了。

孟春正月,冰河解冻,他沿着溪水沿岸逆流而上,踏着清晨的鸟鸣,去赴他好友的邀约。

数日前,宋岚接到来信,说观中有急事,要他立刻回来。信中还特意告诉他独身前来,晓星尘如果要同行,也要在隔日之后。

字迹潦草急切,看不出是何人手迹。宋岚和晓星尘心中疑惑,但总归是担心占了上风。刚好晓星尘正打算去栎阳询问常萍翻供之事,于是二人相约到时隔日再见,草草作别。

栎阳事毕,晓星尘早憋了一肚子气,愤愤难平。常家满门遭劫,证据确凿,他费尽心力才捉拿到凶手、争取到公断,他们怎能说变脸就变脸,说放人就放人?!那薛洋如此穷凶极恶之徒,谁知道他这次不死,下一次还会祸害哪里!

罢了,罢了。他把烦心事暂时抛到脑后,抬眼看看山那头越来越明朗的晴空。想到马上要见到宋岚和白雪观众人,他心中不由得雀跃起来;常萍也好,金光善也好薛洋也好,等见到子琛,再和他一起商讨如何是好吧。

可是有什么不对。晓星尘忽地停住脚步,疑惑地抬头,望向前方山路上混乱带血的足迹。

他心跳得厉害,一路狂奔,越是靠近大门沿途的血迹越多,邪祟的气息越浓厚。

当他终于推开大门,尸山血海触目惊心。他倒退一步,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

小道童趴倒在他脚下,身下流成一滩血泊。四肢被撕扯得弯折变形,仍看得出一副要往里面逃跑的姿势。

大家这是……怎么回事?

子琛……子琛呢?!

他后知后觉记起这个名字,于是强撑着眩晕的脑袋和发软的双腿,跑进院里。

他看到宋岚那一袭墨色,是唯一一个跪在地上的身影。子琛,子琛……!他冲过去,跪倒在宋岚身前,抖着手去摸他的胸口。

还活着……他还活着……

晓星尘握住宋岚双肩,扶直他的身体,看到他双眼紧闭,鲜血流了满脸。

“子琛,你的……你的眼睛……”

宋岚微微抬头,面如死灰。

“星尘……?”那缕气息微弱似无,晓星尘听得心惊不已,“子琛,是我,子琛,你听得见吗?白雪观……这是怎么了?!”

宋岚不语,只是缓缓偏过头去。晓星尘也随着宋岚的方向低头去看,老观主躺在宋岚怀中,胸口当中一个空洞。

残酷的景象不容置疑地凌迟着他的认知。晓星尘再怎么心乱如麻也明白过来了,从小道童到观主,这些伤口绝不是人力所能为,而是和常家灭门案如出一辙的……走尸所为。

“是……”晓星尘艰难开口,“薛洋干的……?”

宋岚抿了抿唇,面上无一丝波澜。

“晓星尘,你走吧。”他轻声道,“你我以后,不必再见了。”

晓星尘抱住昏倒下来的宋岚,一瞬间如坠冰窟。

天旋地转。



再睁开眼,他发现自己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怀抱中是仍然昏迷不醒的宋岚。抬头,是仙山熟悉的景致,和从小仰视到大的熟悉背影。

“师父,您之前问我的问题,”他听见自己说,“我已考虑好了。”

“您问我此行下山是否有悔。”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师父,语气坚定,“星尘有悔,但也无悔。”

“我不悔接受常萍的请求,不悔坚持把薛洋绳之以法,不悔和金家宗主据理力争。若重来一次,我仍然无法做到对常氏遗孤的恳求无动于衷,更不会允许自己畏惧恶人和强权的危险而退缩、屈服。”

“我只悔恨自己,不能早料想到,敌人的暗箭会越过我,刺向我的身后。”

他垂下目光,痛苦地扫过宋岚沉静的脸庞。

“我应该想到我在和怎样的力量相斗争,而我应该为此保护好我的……软肋。”

他轻叹一声,闭了闭眼,再次望向高处的仙人。

“但我还是不悔我下山的决定。师父,你是对的,山下的世界暗流无数、人心险恶,远超我的想象。可是山下也有诸多美好,也有许多好人;下山这两年是我人生中最快意最幸福的两年,我真正能提一把剑除恶扶弱,扬我心志,也遇到了……我此生最重要之人。”

他轻轻放倒宋岚,跪直腰身,对着仙人稽首长拜。

“师父,求您帮我,让我弥补我的过失。”

山中桃花因风而起,簌簌洒落,乱如红雨。山上仙人微微侧头,仍背对着他。

“换眼之后,不能视物,你又要如何保护他?”

“我无法再保护他了。”晓星尘仍保持着伏地的姿势,眼泪悄然滑落,“我会离开。有些错误,一生只能犯一次。我已经没有资格了。”

“以后他不会再受我牵连,我亦不会再有软肋了。”

抱山散人缓缓转过身,神色哀悯。

“他果真值得你付出至此?”

“若能换他平安无虞,我把命给他又有何妨。”

仙人摇头叹息,又叹息。

“既然如此,你可准备好了?”

“是。”

“抬起头来。一旦开始,你便不能闭眼。”

晓星尘咽掉眼泪,直起身,最后一次睁开双眼。

冰凉的灵力缠绕上眼前,晓星尘双手攥紧了衣袍。灵力丝丝渗入眼眶,刺入组织,裹住眼球,缓缓往外使力。

“啊……!!!”

晓星尘痛得牙关一松,痛呼一声往前倒去,连忙以双手撑住地面。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球被扯出眼眶,连着无数断裂的神经组织,血浆混着组织液汩汩地往外冒。他哆嗦着咬紧下唇,凝起全部意志力来强撑着眼皮不要合上,脑中不断对自己念着:不要闭眼,不要闭眼,再坚持一下……!

眼球被整个剥离身体时,他终于支撑不住,合上眼皮,昏死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晓星尘汗涔涔地尖叫惊醒时,正是更深露重,四无人声。

他坐起身,喘息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那些画面,还有痛感,直到现在仍然清晰可感。眼睛还在隐隐刺痛,他心绪纷乱如麻,但唯一几乎可以断定的是,这个梦是记忆——另一个他的记忆。尽管他不明白他为何会梦到这些。

原来和宋岚相遇的代价竟是这样沉重……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晓星尘抬起头,认出已经熟悉的脚步声。

“子琛?”他轻声问道,“对不起,我吵醒你了吗?”

宋岚走进来,牵起他的手。“眼睛,”他写道,“又流血了。”

晓星尘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宋岚已经帮他解开了带子,清理起来。可当宋岚拿来干净的新绷带要给他系上时,晓星尘轻轻止住了他的动作。

缓慢地,颤抖着,晓星尘对他睁开了双眼。

他能感觉到,宋岚的动作瞬间僵住。

与梦中的情形不同,他这双眼只是进了毒粉,被破坏了视觉。若非眸中不见一丝神采,这双眼看起来与从前并无二致。

“这双眼,”他轻声问道,“和你现在的眼睛,可是一模一样?”

宋岚瞳孔骤缩,如遭雷击。

他抓住晓星尘的手,匆匆写道:“你……如何知道?!”

这等于是得了确认。晓星尘合上因强行见了光而开始刺痛的眼睛,低头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托出实话:“我好像梦到了……他……的记忆。”他抬起头,“子琛,在我遇见你的那个世界,薛洋毒的是你的眼睛,对吗?”

宋岚心中震动,一时无言,只能垂首默认。

“坚持惩办薛洋的是我,你有何辜,竟替我受了这般灾祸。”晓星尘叹道,“这双盲眼在我身上不过是一道战斗的疤痕,可落在了你身上,却是我的一败涂地。”

宋岚急切否认:“不是的……”

“怎么不是呢?他为此背上罪孽,失了至交。”

一直以来,宋岚不敢把这一切讲给他听,最害怕的就是如今这样的情形。

“对不起。我非有意……”他逐字写道,心如刀绞,“我一直懊悔对你说了那样的话。”

晓星尘苦涩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合该如此。我……他……怎能反而要你说对不起?就算还了你一双眼,也无法还你白雪观上下性命了。”

“不该由你来还。该付出代价的是薛洋。”

晓星尘抬起头;明明仍然闭着眼,宋岚却感觉自己被他的目光刺得疼痛。“在梦里,我听见他对师父说,他悔在没有能够保护好他的软肋。可是子琛,他一人之力,势单力薄,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要如何才能永远保护好身边的人?”他停顿一下,抬起的头又垂下去,双眼藏进阴影里,“也许不再相见是最好的选择,像我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停留在一个人身边,让他成为我的软肋。”

可我想要留住你。宋岚的左手颤抖着在身后攥成了拳头。有所悔的也不只你一人。若上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再让自己是一个软肋,我会做你的盔甲。

但他把无法宣之于口的私情私愿咽进肚里,只反问道:“世间与恶为敌者,都不配得一知己么?”

晓星尘一怔,抿住了唇。

宋岚又道:“星尘认为,我亦该如此么?”

晓星尘无法回答。

“你让我一个人出去走一走吧。”最后他垂首说道。

外面明月当空,风寒露重。

晓星尘站起身,宋岚给他披上了衣服。



那时他伤得极重。即使偶尔有些意识,身体也动弹不得,只能朦朦胧胧地听到、感到有人在侧,分明近在咫尺,却始终无法伸手抓住。

当他终于真正找回清醒的神识,听到来人走近床前,他急切地摸索到那人手腕抓到手里,用嘶哑的声音唤道:“星尘……”

那只手腕僵住了;宋岚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手中的腕子过于纤细,不是熟悉的触感。他茫然地松开一点掌握,那人把手抽了回去。旁边响起放下水盆的声音,响亮得超出了必要。

“我晓师兄已经走了。”清脆的少女声音从上方传来,“是你要他走的,不是吗?宋道长尽管放心,他全都如了你的愿。”

他的手还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好像只要他不让它落下来,晓星尘就还站在他伸手就能够到的方向。

可它总归是要落下来的。当手臂终于失力地砸落床褥上,宋岚迟来的恐慌淹没心脏,凝成覆目白绫上渐浓的血色,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或可侥幸把亲手泼去的覆水回收。

“哎呀,你不要哭!”晓星尘的师妹见了急得跺脚,“新接上的眼睛很脆弱的,你别糟蹋了我家师兄的眼睛!”

宋岚的表情空白了。“你说……什么?”

抱山散人告诉他:新目要一年时间才能愈合完全。这一年里,他不能睁眼,不能下山。起居在晓星尘的旧居里,他蒙着眼,用手指摸索遍晓星尘的房间,抚摸过和晓星尘有关的一切痕迹。学着在黑暗中行动,和已不知身在何方的友人好似异地而同劫。

日日夜夜他辗转反侧,徒劳地对着虚空问着:他一人盲眼下山,无依无靠,会遭遇些什么?

他常常屏息凝神,全神贯注去感受双眼的存在。后方断裂的血肉经络、被强行嵌入的完好眼球,缓慢生长连接,日渐紧密地结为一体,融合为他无法推拒的一部分。无法摆脱的一部分。

他已经知道他将用一生去赎那一次动摇和冲动。

他恳求抱山散人,以及每一个来房间里照看他的弟子,想知道晓星尘走前可曾留下什么只言片语。没有,他们的答复一致。

宋岚无法让自己相信。

最后还是当初生过他气的五师妹看不下去了,悄悄告诉他,晓师兄换眼前夕伏在案前写了很多东西,只不过全都变成纸团丢进了纸篓。没有人知道那千言万语究竟都是什么。

那日宋岚清扫房间,竟扫出滚进柜子底下的几个皱巴巴的纸团。

他终究是不敢拿去问别人,这上面写了什么。它们被好好藏在枕头底下,成了宋岚这一年恓惶黑暗里最珍贵的希望和慰藉。

一年期满,他睁开了晓星尘的眼睛。镜中的眼眸漆黑明亮,温润多情;嵌在宋岚冷清的面庞上,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和谐。眼泪掉落如断线的珠,他不知道哭的究竟是他还是晓星尘。

他可以读那些纸了,确然是星尘的手迹。深夜无人时,他在轻柔的烛光下展开第一个纸团。开头端端正正地写:“星尘再拜:子琛吾友……”写到这里便没有了,因为最后四个字已经被一笔划去。下一张的起笔变成了“宋道长惠鉴”,但仍然被划去,揉成一团。

最终仍是回到了“子琛吾友”。笔端蜿蜿蜒蜒铺展开来:“恙体愈否?新目初试,须得仔细调养,切莫伤神过度……”

最完整的一篇也被烦闷的笔触乱划了几道,成了废稿。宋岚把它铺平,就着烛光逐字辨认。

“星尘平生,孑然少友。莫逆相知者,惟子琛一人。吾与子琛以志同道合定交,尝有倾盖如故之意,红尘青山之期……”

一个巨大的墨点洇开;执笔者写到这里,想必出神了许久。

“扶弱除恶,涤荡世路,宁奉廉洁正直以自清,不可如脂如韦以絜楹,此吾与子之所共志也。故犯强权,诛大恶,虽逆势而为,亦当无愧于心。

“星尘所深愧者,惟轻狂愚钝,不谙人心险恶,曾不知我之所为,所系非我一身,竟置吾友一门师友于万仞深渊而未有识察。一人之举,殃及君亲;白雪何辜,血染青山。此星尘万死难赎之罪过,亦无颜再行走吾友左右,不敢复累吾友为我蒙不测之危难。

“缘分虽浅,前路悠长,伏愿吾友切莫伤怀日久,至于不振。明月有缺,不改其光;利剑折尖,不改其刚。纵使天道微昧,举世混浊,君子道心不可死,脊梁不可折。红尘此去多歧路,用君之心,行君之意;劫烬余灰,亦可涅槃。君与我,其共勉之。万望珍重,勿复沉沦。

“……絮絮至此,不知所云。……或许子琛根本无意展阅此书,我又何必让他徒增纷扰……”

合上皱巴巴的信纸,宋岚闭上被泪水刺痛的双眼,已经知道自己明天的去路。

他要找到他,用尽一切追补他造成的伤害,无论要用怎样的方式,哪怕要搭上整个余生。

他要向他道一千次歉,告诉他从来不是你的错。他要做他的眼睛,做他的盾与剑,守护他再不受风霜摧折,守护他道心纯挚,一生安然。



晓星尘已在湖边静坐两个时辰了。

清晨时分,身旁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宋岚在他身旁坐下,微风拂过,谁都没有说话。

还是晓星尘先打破了寂静。

“子琛。”

宋岚拉过他的手。“对不起,让你知道这些。”

晓星尘摇摇头,开口时已恢复了常日的平静:“是我自己要知道的。况且能知道自己的另一种命运,也是难得的幸运。如果我不知道这些,也许我也会犯下同样的错误。”

宋岚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掌,传达着安慰。晓星尘叹了一口气,又道:“子琛,我明白的。我也许只是……太难接受了。换作我是他,我也会没有脸面再见你了。”

宋岚写道:“若是我想再见他呢?”

晓星尘苦涩笑道:“可他已经死了,不是吗?”

“……”宋岚的手指停滞了片刻,“那之后的事,你还想知道么?”

晓星尘转向他,面露讶异:“你愿意告诉我了?”

“时间不多了。”宋岚写道,“我来此地,只有七天时限。”

“什么……?”晓星尘茫然,而后面色慌乱起来,“还有三天?可、可是……为什么?”

“我会告诉你。”宋岚压下心中的痛苦与愧疚,快速写道,“在那之前,我想带你去一处地方。”

“何处?”

“我的世界的星尘这时所去的地方,蜀东……义城。”



tbc



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思量便合双飞去。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绮席凝尘,香闺掩雾。红笺小字凭谁附。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

——晏殊《踏莎行》



一句“你走吧”要用多少次午夜梦回椎心泣血的“你别走”才能抵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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