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煎茶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春日纪事 | 叁


离开义庄之后,晓星尘踌躇半天,还是没能走回他和宋岚的小屋。他拐了个弯,随便找了个方向,漫无目的地走着。

晨光熹微。远处的林子里有几丛野生的柑橘树,晓星尘生前就在那里摘过几回,还蛮甜的。他便走过去摘了两个,充作今天的早餐。他在树旁的小溪里把橘子清洗干净,起身便逆着水流的方向,一边沿溪缓行一边慢慢品尝。

他知道宋岚当时并不是多么清醒的样子,甚至仍然非常混沌。就算他念出了“星尘”的口型,大概也只是对晓星尘的存在有了一点似有若无的感知,怎么也不至于能真切地认识到身上发生的事情吧。但晓星尘还是感觉自己被巨大的羞愧填满了。

虽然他说过,若宋岚醒来后记得这一切,要杀要剐都随他;但当这一可能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时,晓星尘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腆颜面对宋岚。他不敢看宋岚的表情:他会怎么看他?怎么看他曾经毫无保留地交付信任的好友,那个以慕义洁行赢得他青眼相待的好友?一想到自己会怎样失去宋岚的尊重和友情,晓星尘就羞愧得觉得自己可以再死一次了。那两个口型如同当头棒喝,浇醒了他自以为能瞒天过海的一场荒唐醉梦。

所以他逃了;且至少现在,他还不敢回去。

一树杏花挡住了去路。晓星尘心有郁结,便把那一根花枝整个折了下来。折了之后又懊悔自己的鲁莽,更不舍得丢掉,只好更加郁闷地抱在怀里。杏花清香能安神,晓星尘心里竟也渐渐宁静了些。不知不觉间日头已当空,晓星尘肚子叫了一声——橘子毕竟不足以充饥。他回了回神,才察觉到远方竟飘来几缕烟火气。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小山的山腰。往山的另一头俯瞰,能看到一座小镇。

一山相隔,山这头是令人望之胆寒的鬼雾荒城,山那头却是小桥流水人家,虽称不上热闹非凡,也是一派承平祥和。聚魂以来,晓星尘在义城呆了半个月没有见过一个除薛洋以外的活人,此时眼见如此烟火人间,自然大受吸引,便取道往山下走去。

晓星尘来到镇上时日影已经渐斜,来往行人渐多,尤其是些叫卖小玩意的小贩,还有散学玩耍的孩子们。一群小孩欢笑着相互追逐跑过街道,晓星尘侧身避让,却还是被一个小女孩猛地撞了一下。女孩头上扎着两个小丸子,眼睛上蒙着一道白布,撞到人后连忙摘下白布鞠躬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们在玩捉迷藏。”

晓星尘一怔,微笑道:“看不见的时候,不要跑这么快,小心被绊倒了。”童音愉快地道了句“谢谢哥哥!”,便追随同伴远去了。晓星尘望着女孩消失的身影,有些怅然地笑了一下。

当年他叫阿箐快跑,算如今已有八年了。八年过去,阿箐应该也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吧。她如今身在何方呢?

无论如何,来这活泼生动的小镇里走了一遭,让晓星尘心中升腾起一种奇妙的感觉:重生半个月以来,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回到人间来了。

他转过身,继续游逛。前方一个糖葫芦摊远远地就吸引了他的目光,晓星尘生前就爱吃糖葫芦,如今看到,自然是想要来一份的。他双眼放光,不禁加快了脚步。

 

“晓星尘,你怎么还是这么大意?”

薛洋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地大笑过了。此刻他站在宋岚面前,身后立着的是一重重黑压压的凶尸。他没有了手,他御下的凶尸们却都是他的手。

“怎么偏偏今天没有加固禁锢我的阵法,又偏偏是今天你一整天都没回来?”

他看向宋岚。“我当时真的应该灭了你的魂魄。”笑脸一瞬间换上了恶狠狠的恨意,“我现在也可以彻底灭了你的魂魄。不过,这么简单就让你死了,是不是太便宜你们了?”

 

晓星尘还没走到糖葫芦摊,便看到另一个顾客先他一步到了摊主面前。那便不必着急了,晓星尘稍微放慢了脚步,停在了另一个小摊前悠闲地观赏。然而很快糖葫芦摊响起一声尖叫,晓星尘连忙看去:那顾客竟扑在少女摊主身上,把她的手腕扭在背后,强行要把她拉走。

当的一声,霜华剑鞘正中那狂徒手背。狂徒嚎叫一声脏话,弹开了手,退开两步怒视来者:“你是什么人?”

晓星尘冷冷道:“阁下又是何人,为何欺负这位姑娘?”

那人疼得龇牙咧嘴,听得晓星尘质问还有些畏缩,仍强撑着回道:“你……你知道什么,多管闲事!那女娃又瞎又哑,本来就是没人要的东西,我看上她,是她的福气!”

晓星尘听他说到又瞎又哑的话,正被戳到心痛处,一时怒极:“又瞎又哑又如何?我看这位姑娘又瞎又哑还能自置营生安身立命,颇为不凡,哪里用得到你这种狂贼置喙!”

周围往这边看的人越来越多,那人被骂得脸上挂不住,倏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来。围观者俱是一惊;只是那刀还未举起,便被更快的一道力量打掉,落在地上弹了两下,鸣声喑哑。那人手臂震得极痛,再睁眼时,一道霜刃已指在他胸前两寸,纹风不动。一缕被削落的发丝飘荡几下,缓缓落地。

晓星尘道:“若再敢骚扰这位姑娘,霜华剑下不留恶人。”

他这回的语调淡淡的,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那人吓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连忙转身就跑,落在地上的刀也不要了。

晓星尘收了剑,心中却有些犹疑。他刚才,差一点就没有收住剑势。

自己的心性,好像有点过于暴躁了。

他转身去看那位又瞎又哑的摊主姑娘。那姑娘看起来完全吓傻了,血红泪痕透过蒙眼白布流了满面,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晓星尘看了心中亦痛,轻轻拍拍她的肩,柔声道:“贼人已经跑远了,姑娘,不必害怕了。”

不料姑娘突然扑进晓星尘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她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呃呃啊啊的音节来,像是想表达些什么。晓星尘颇为无奈,尽管明白她情绪激动,但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大姑娘抱住,对晓星尘来说实在是太难为情了。他推开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只好僵立在原地,柔声哄她先放开一点。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于是从怀中拿出先前折的那枝杏花;还好还没蔫掉,便送到了对方手里,道:“你虽然看不见,却可以闻到花香吧?这枝杏花很衬你衣服的颜色,送给你,不要难过了好吗?”

姑娘接过花,抱在怀里,真的渐渐压抑住了哭泣。但她一只手扔拉着晓星尘的衣袖,说什么也不肯放开。可是我没有别的花了呀,晓星尘苦笑着想。正当晓星尘进退两难时,一个柔和的女声从正前方响起。

“……阿箐?”

晓星尘一下子愣住了。

 

因为和阿箐宝贵的重逢,晓星尘没有拒绝女子邀请他到家中坐坐,好让她们好好表达感谢的好意。闲聊几句,他得知女子名叫阿芸,是她收留了当年四处流浪的阿箐,认作妹妹,相依为命。阿芸身体虚弱,最近又染了重疾,阿箐持家照顾姐姐之余,便让姐姐写了明码标价的牌子,自己替她去摆糖葫芦摊。

“说来也真是奇怪,”阿芸说,“这么多年,阿箐每回碰见生人,戒心总是比同龄的孩子要强。像今天这样一见面就毫无防备地抱住道长,以前是从来也没有过的,倒真像是和道长一见如故了。”

晓星尘面上微笑有点挂不住,于是低头饮了一口阿箐递过来的粗茶水,掩饰一下自己汹涌难平的心绪。他万万没有想到,当时一别后,阿箐竟落得个盲眼失声的惨境;她对陌生人的非常戒心是因何而来,晓星尘一听就明了了。对这个原本是那么活泼机灵、勇敢无畏的小姑娘,晓星尘心中又怎能不翻涌起滔天的心疼与愧悔?

晓星尘调整了一下心情,才问道:“姑娘方才说阿箐是你认来的妹妹,可否让我知道当时是怎么一回事呢?”

阿芸想了一下,有些犹豫:“这事说来话长。道长,你……”

晓星尘道:“我想听听。”

阿芸便叹了口气,开始讲道:“我原是有一个亲生妹子的,天生盲眼,就和阿箐差不多大,和阿箐一样善良,懂事,会疼人。那是九年之前的事情了,我治病需要的一味药在我们这里买不到了,她就跑到山那头的义城里去给我找药。结果再也没有回来。”

九年前,晓星尘心中忽然一凛。

阿芸继续道:“后来我听人说,义城那边总是有人失踪,有时候还是整家整户地失踪。失踪的人有些找到了,但都死了,死状都很凄惨,听说都是被人……割了舌头……一剑穿胸……我当时就想,我一定要找到我妹子,活要见人,死……也要……”

她说到这里早已哽咽不已,不忍说下去了。坐在她身边的阿箐抱住了她,呃呃啊啊地表达安慰。阿芸靠着阿箐哽了半晌,才拍拍阿箐的手臂,扯出一个微笑:“我没事了,阿箐。”她平复了一下呼吸,致歉道:“真是不好意思……明明已经是九年前的事情了,每次回想起来,还是就跟在眼前一样。那天我到义城去,当地人说,山下林子里还有好些没人认领的死人。我就是在那里找到我妹子的。和传闻中的一样,被割了舌头,一剑穿胸……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的眼睛都还没有合上!我至今都想不明白,到底是心肠多么歹毒的人,才会对我家一个盲眼的小姑娘下此毒手?她只是去给她的姐姐买一味药啊!”

“后来我遇到了阿箐,那已经是三年后的事了。那天下着雨,我看见她坐在我家门口的屋檐下缩成一团,和我死去的妹子一般大,一样盲眼,一样被割了舌头说不出话,但是她还活着。我觉得她就像上天赐给我的一个弥补遗憾的机会。那天晚上我对天发誓,从前我没能护好我的妹子,这一次,我一定要把这个妹妹给照顾好,保护好。”

言罢,她像是再也没有半分力气了,斜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半晌,她才意识到房间里好像有些太过安静了。晓星尘道长好像好久没有说过一句话了。她睁开眼,发现阿箐已经跑到他面前搂住了他,就像刚才安慰阿芸一样。阿芸有些疑惑:“道长……?”

晓星尘从阿箐怀抱中缓缓抽离出来。阿芸看到他脸色惨白,眼眶泛红,脸上泪痕交错。

“……对不起……”晓星尘艰难地扯出一声,嗓音低沉嘶哑。

阿芸一愣,没想到她的往事会让萍水相逢的道长如此动容。她摇摇头苦笑道:“道长何必说对不起?……我听说义城现在已经没有活人了。也不知道那个害死我妹子和那么多人的,到底是个什么怪物,现在死了没有。如果死了就好啦,如果没死,可千万别再去祸害别的地方了。”

阿芸看了看还在搂着晓星尘手臂的阿箐,又露出一个笑容来:“其实多亏了阿箐,是她让我走了出来,她真的就像我那亲妹子一样。没了妹子的那几年里,我真是心如死灰;但是阿箐,她给了我新的生活动力,也帮了我很多很多。要不是她,以我这副身子,说不定早就支撑不住随我妹子去了。——对了,道长,”她抬眼看了看窗外,“说了这么久,天色也不早了,道长要是还没有歇息的地方,今晚就在我们家吃住吧。”

晓星尘一直安静听着,不发一言,到这时方才如梦初醒。抬起头来,果然天色已暗。“多谢好意,但我不能留下,”他连忙说,“我还得回去。”阿箐还不愿意放开他的胳膊,晓星尘微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明天,明天我再来看你。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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